去年在金馬影展獲得最佳劇情片和最佳剪輯奬的《石門》，較早前亦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得到火鳥大獎最佳電影、最佳女演員和國際影評人聯盟奬，是中國女導演黃驥「女性三部曲」的最終章。黃驥出身於湖南，在2012年按自身經歷創作了《雞蛋和石頭》，由其丈夫大塚龍治當監製、攝影和剪接。之後的《笨鳥》及《石門》，他們都共同執導。三部曲創作時期橫跨十年，皆由姚紅貴擔任女主角，猶如黃驥的alter ego，所以三部曲的觀眾也見證了演員、角色和創作者一起成長的歷程。
《雞蛋和石頭》中的主角跟演員同名，在《笨鳥》和《石門》中都叫林森。三齣電影的故事是獨立的，但主題和人物性格都有延續性，在在片名中被提示出來。首先，雞蛋和石頭分別代表了脆弱和堅硬的對比，當石頭成了石門，更加有龐大而不可動搖的壓逼感。這種對比顯示了少女在一個重男輕女的社會中面對的重重障礙。她在《雞》及《笨》都是留守兒童，父母皆外出工作賺錢。在《雞》中，紅貴試過打電話給母親，接線的卻是年幼的弟弟，暗示了父母偏心。在《笨》中，林森的好友梅子期望在美術方面有好表現，使父母不會只疼弟弟。但梅子其實是被收養回來照顧腦癱弟弟的，如童養媳一樣。後來她自殺，養父母只管問她的班主任：我們養她這麼多年，現在政治會賠償嗎？學校會賠償嗎？到了《石》，「石門」更加代表一個視生命如生財工具的體系，從捐卵、借肚，到賣子，其貴賤在於其生產價值，不從者皆是以卵擊石，只有笨鳥才會嘗試。
「石門」還有更豐富的涵義，是指小腹的石門穴，跟婦科及生育相關，被稱為「絕育穴」。三部曲都跟生育相關，都涉及女性身體不由自主之沉重體驗。《雞》從紅貴發現自己月經沒來開始，但她只能孤單與徬徨地等著之後的事情發生。她被留在農村，由姨媽與姨丈看顧著。雖然她有一個小男友，當礦工不能常見面，但會面時會交換禮物，紅貴給他雞蛋，他則送她自已刻的石印。他是孩子的爸爸嗎？然而，即使紅貴沉默寡言，她的身體對姨丈的作出的排拒反應，暗示了她可能受到其侵犯才懷孕。
黃驥和大塚龍治的敘事比較隱晦，在關鍵情節往往以暗示方式表達，也常用景物遮擋著畫面，而非如主流電影般用大特寫來強調主體。最明顯的例子中，是《雞》和《笨》中女主角的臉常被其長髮擋著。《笨》中的林森一度在髮型屋把長髮紥成好看的辮子頭，卻陷進了壞人的陷阱，也招致同學的欺凌。她只能把頭髮放下來，如窗簾一般遮蔽及保護自己。
但石頭也代表了女主角內心堅強執著的一面，即使在客觀處境中，她是脆弱的，卻總帶著一股不屈的意志。這一點既見於劇情，亦來自演員姚紅貴本身的氣質。在《石》中，她堅持把前男友支付的英語課費用交還，那隻停留在半空、拿著錢的手毫不動搖。在《笨》中，她隻身前往性侵嫌疑犯面前對質。就是在她最年幼的《雞》中，亦敢於把一頁佛教經文夾進紙巾中，當衛生巾使用，在精神層面反抗。這頁《血盆經》不被認可為正典，指有些女人因月經與生育的流下的血觸犯神明，死後要在血盆地獄中受苦，是傳統民間信仰中對女性的歧視。
血與紅也是貫穿三部曲的主要意象。女演員姚紅貴除了名字，還有她左腿上如血漬的紅色胎記，使她成為女主角的不二人選。在《雞》中，雖然大部份場景在燈光昏暗的農村室內拍攝，但偶爾出現的紅色，例如石章留下紅色的印泥和劏雞祭祀滴下的血，都使人印象深刻。女主角在《雞》和《石》中的睡房都籠罩在紅色燈光中，像孵化雞蛋的溫室，也是生育的象徵。但這燈光不讓人感到溫暖，而是殘酷。
最重要的，往往是看不見的。大塚龍治的攝影手法常見大遠鏡和遮蔽物，使觀眾無法看清楚人物主體。大遠鏡使人物在環境中顯得更弱小無力，而屏蔽也是他們生存的社會特色。《石》有一幕拍著林森在診所幫母親的婦科工作善後。攝影機擺得遠，觀眾可以透過對面房間的門看到林森在其中清潔，但她在清理的事物和她的上半身都被房間的牆擋著。這長鏡頭一直維持著，觀眾都不知有甚麼特別。然後她在門後的水槽扭毛巾，滴下血污。鏡頭沒動，林森繼續一邊抹地，一邊說著「你媽媽不夠運把你生下來」之類的話，才漸漸有了眉目。鏡頭這時才轉移在房間內，林森拿著兩支香燭插在奶瓶上作祭物。觀眾這時才知道她剛在清理別人流產手術後留下的血漬，而那個水槽，或這個房間，都成了血盆。
這種鏡頭和剪接是三部曲的特色，在《石》中的運用更加圓熟。看似緩慢拖沓的大量長鏡頭，初看像無事發生，其實暗湧處處。黃驥和大塚龍治常用這手法押後或遮蔽真正要揭露的事情，關鍵處通常要等之後的鏡頭才出現，但需要觀眾之前留心觀看，才能回想起剛才看似無事發生的鏡頭，其實已表達了重要的訊息，或指示著更早時已發生的事情。這種隱抑與屏蔽的風格，既配合了主角的個性和處境，亦在邀請/挑戰觀眾，讓他們以一種有別於觀賞主流電影的方式，向夾在巨石狹縫中的人物投以更大的專注和關心。
(原載於明報2023年12月)
